斯德哥尔摩:追寻阿斯普伦的足迹
阿斯普伦,一个我爱的瑞典建筑家。其实没我很少在关注建筑家,托朋友的福,我知道了这个建筑家,并看到了他的作品,然后就爱上了他。 他的全名叫做格纳‧阿斯普伦(Gunnar Asplund,1885—1940),作品不很多,却是北欧这几年越来越受到公众怀念的建筑大师。 他们说,在盖过一个法院、一家电影院、一栋著名的夏天的房子、一座伟大的图书馆之后,他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建造了一个森林墓园。 他们说,他三十岁以前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建筑师,就和朋友一起赢得了这个建筑案。等到他真正动手去做墓园时,他已经是位大师了。 他们还说,他最后完成的森林墓园美得像一首禅诗,墓园启用后的三个月,他死了,葬进他所爱的墓园。而墓园也在1994年成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成为世界重要的建筑。 到了瑞典,我迫不及待要对阿斯普伦展开一次膜拜式的游历。 斯德哥尔摩繁华的皇后街,地上写着这狂人的诸多佳言:“我是瑞典最赤热的火焰!”、“可怜的人民!”。偏偏那天我从皇后街阿斯普伦曾经热爱过的瑞典剧作家、大文豪斯特林堡故居走出来不多远,一看对面的房子,正是斯堪地亚电影院。
阿斯普伦造的电影院啊!说什么我都要进去前一探究竟。 天色已经很暗了,电影院外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从透明的门廊外看进去,戏院的样子跟上一个世纪比起来是有一点变了,可高兴的是地毯的大红色、戏院厢门埃及人的塑像都还在那里。阿斯普伦的照片被尊贵地放在戏院入口的包厢里,座椅还是他的新古典主义时期的绒布沙发。 这种戏剧性充斥他几乎所有作品。从前的建筑评论家多说阿斯普伦对于建筑的功能主义有着巨大的贡献,瑞典的《国家百科全书》指出,阿斯普伦对空间和阳光之间的关系把握得非常地好,他对建筑内部的空间也非常重视。而从外国来的我,却更着迷于这一点。
斯德哥尔摩市立图书馆是瑞典国际声望最好的公共建筑,阿斯普伦的另一个作品。
图书馆位于城北,是座视觉性很强的橘色大房子,底座是大正方形,上头是鼓型的圆顶,代表伟大的知识的博物馆的时代,也是瑞典第一个让读者自己从书架取书的公共图书馆,1928年启用。那图书馆正门进去,先是一道窄门,上条长长的台阶,进了长廊甬道,两边是黑色的古战场史诗《伊利亚德》,再上一道阶,看到那高阔达到三层楼三百六十度环绕的大书架,以及顶楼的天窗洒下来的日光,站在那里真是感到一阵阵幸福的晕眩。目眩神迷。就在三楼的书架子中心位置,立着一尊他爱的斯特林堡戴着高帽子的半身像,鸟瞰着读者们的幸福。
早先阿斯普伦是个快手,法院、电影院、夏天房子都是一两年就盖完了,市立图书馆盖得时间长是因为建筑技术方面的问题,他原来想盖个圆形的大图书馆,他花了很多时间估算圆形建筑日光从窗外射进的状况,后来改做下方上圆的图书馆。他对细节无一不照顾,他在图书馆里设置了一个儿童的说故事馆,儿童阅览室也是让儿童自己从架上取书,只是把书架跟询问台的高度拉低了,因为觉得到图书馆来读书应该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他还亲自设计了19把各式各样不同材料制造的椅子。 阿斯普伦完成这个工作以后,他已经从一个模仿新古典主义的建筑师跃升到了现代经典建筑家的地位。 瑞典在16、17世纪国势鼎盛,为北欧霸权国家,国土远扩竟达波兰北部。其后一蹶不振,国内外交战不断,直到18世纪初开发蕴藏丰富的铁矿,并且有浓密的森林覆盖国土,以木材做炭,成为精炼焊铁的燃料,慢慢成为出口铁业的工业国。森林是瑞典最大的财富资源,1860年瑞典有一半的人口还因为贫穷吃不饱,坐船漂洋过海移民到美国去,到了19世纪瑞典首都的工业家忽然阔绰起来了,有钱可以盖大房子,此前风风火火都去了巴黎取经的瑞典著名艺术家,又充满乡愁地一个接一个回到家乡来,那时正是瑞典上下充满“大国崛起”的渴望,建筑跟文学、艺术各方面都大搞起“国家浪漫主义”来了,戏剧家斯特林堡就是把瑞典这种大爱国主义给臭骂醒过来的大文豪。阿斯普伦的老师辈们就是从国家浪漫主义里头走过来,暂时回返到国家浪漫主义之前的“新古典时期”,从那里的美感再摸摸弄弄翻出些新鲜意思来。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他的爸爸是个税务官,大约是看出来这个孩子很能画画,也很害怕那孩子要当一辈子可能吃不饱的画家,就劝他去学建筑,这差事既能整天画画,又能挣钱,还能赢得进步社会的尊敬。1905年阿斯普伦上建筑学校时20岁,这个年纪对瑞典人来说年轻得足以拥抱吸收整个西方世界正要兴起的现代化思潮,也老得足够担任一个大师的先锋世代。 那个时候斯德哥尔摩的大建筑家们一边有自己的事务所,一边在学校里教书。阿斯普伦也跟着其中一位老师工作,然后很快地跃升为一位正式的建筑师。 阿斯普伦与森林墓园的渊源,起初是他有个要好的朋友建筑师雷威利(Sigurd Lewerentz)要他一起合作去竞图,两人共同赢了森林墓园的建筑案。1926年阿斯普伦先在森林里盖了一座正三角房顶的木头教堂,有着浓厚的现代经典维京人的教堂风格。往后,阿斯普伦把森林墓园的案子搁置了好久,迟迟不动。 缓缓地走进一座森林里头一直抵达到葬礼的教堂之前,一个心情非常哀伤的人,他的眼睛会看见什么,想念什么,阿斯普伦思考这些问题,心里设想过各种可能的风景。他的建筑图画迟迟疑疑,改了又改。 他最早好像愿意在入口搞一个很壮观的希腊式门柱,那个壮阔的门廊困扰他很久,市政委员会催着他交方案,派出的建筑家审查员,还包括了盖市政厅的大师,叮嘱他给森林墓园一个像样的门面。结果除了他自己答应委员会的一个大十字架以外,他决定什么都不要,倒是用人工上高地造了山坡,种上一排“一”字形的小树林。从远远的地铁站慢慢转进这个园子,你就看见山坡上一排幽幽的小林子。花了三年时间研究他的纪录片导演斯特劳(Ulf von Strauss)说了一段话,“就是这个小林子让阿斯普伦安心了,知道他自己想要什么”。 用一个美丽的小山坡,几棵写意的小树,以及一个大大的十字架,阿斯普伦将一个森林墓园的门面造了起来。“一”与“十”组合的构图,给绝美的大地带来一种新生的纯粹的孤寂。斯特劳说,那个十字架不是宗教,而是阿斯普伦设计上的强调:“好像音乐演奏的一个重音节。”我很欣赏他的观点。 阿斯普伦让工人把森林里的高高低低的沟都填平了,也要求这里的墓碑都要低低的齐整的,做成个极低极矮的小石头的样子,因为墓石要是高成了碑,就会破坏了森林里和谐的美感。现代建筑的线条形态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你只要稍微拉出一个对的正确形状的几何线条,一个房子就变成了一个新的经典作品。可是这位建筑家摸摸弄弄计算这个新的几何图形,非常人性地、温柔地对待人,也想象着人们走进墓园怎样能看到一个美好的风景,让他们能得到安慰,坚信亲人的灵魂已经居住到了天堂——这真是一件耐烦的工作吧。 搞好了那片写意的小林子和十字架,和一个小池子,接着就是举办丧礼的小教堂。这一回是教堂的门面了,非常简洁的直线的门柱,天井有一座具象的人形雕塑。叫人惊奇的是这一座门廊是一个完全现代的广场,一个从现代线条里头升华的广场,如同古希腊罗马建筑的论坛,人们可以在这儿面对山水怀念死者,彼此问候说说几句话。或者是彼此安慰,最后还要道别。
他们说,一定要自己去一趟墓园里的教堂,才能体会葬礼结束走出教堂回返大自然天地的那份从容与快意。一个下雪的隆冬,我去了。 墓园在斯德哥尔摩的市郊。一下地铁站出口的鲜花店,也是许多年前阿斯普伦想的,花店铺子就在附近,可也要够远一些,不让那些乱乱的铺子妨碍他做自然公园的一进门的美观。 教堂的入口,我又领略了阿斯普伦独有的那种戏剧性。那是一道横的铁栏柱子的拉门。雪地与教堂隔着这道铁铸门,铸镶一个图像家庭的一对男女抱起初生的婴孩,高高举起。有死就有生。 那时斯特劳导演已经发现了铁栏杆的内层阿斯普伦50年前使用的玻璃升降拉门,铁门是横拉的,但这层玻璃门则是上下升降,当年制作的工厂竟然还在,而且竟然把它修好了,一时间震动了首都的文化界,人人来看教堂的玻璃升降门,人们突然重新想象上个世纪的上半叶,这个建筑家使用这么奇特而安逸的方式,来面对葬礼。
走进教堂,绘制有一道带有童话味道的墙面:亲人在海港送别,死者独自登上船,好像死亡只是出门远行,也独自飞升上了天堂。 临出教堂,我透过玻璃看见外面整个天地,一拉开门哗啦啦忽然就像黑暗的电影院要散戏了,悲伤的过去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我们又得到一个全新的自我。 从雪地里走进森林,走向一字树林山坡,走过十字架,进论坛门廊以前,往丧家休息间是个小门走进去上厕所,那个休息的小厅里的座椅又是阿斯普伦设计的质材朴拙的座椅。厅堂安静而舒适,六十多年过去,还是相同的谧静与安适,我也敬佩瑞典一如往常的守旧,始终不曾改变建筑家任何一点设计上的心意。 走出来,看过雪地上承受霭霭白雪的大树,树林里无声安静的墓石与灵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斯德哥尔摩:追寻阿斯普伦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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